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心之形
《怒河春醒》序
韩松落
从新疆回到内地两年后,陆天明的小说《桑拿高地的太阳》刊登在了一本文学杂志上,母亲读过这部小说后,向许多人推荐,从新疆回来的,没去过新疆的,喜欢读小说的,不喜欢读的。或许,她是急切地想让周围人知道她的感受,从新疆那座有白杨树和花园的小院,落到这个荒山下的小镇后的感受。
在许多人手里传阅过后,那本杂志到了我手里。我十二岁,但我怀疑我读懂了。前半段,知青在新疆的生活,后半段,他们回到上海后,油然而生的失落。更磨人的,是经历过那种天高地阔、折根柴棍当筷子的生活后,重新回到人际半径很小的上海,在种种琐碎计较中陡生的怅然,那是一种被逐出乐园的怅然。
二十四年之后,把1995年到2009年写作的散文放在一起的时候,我发现,这些本来像碎片一样的文章,一旦放在一起,也显出这么一种怅然,从丰盈走向溃败后的怅然。这些碎片,分散的时候,像不那么明显的病症,拼接在一起,却隐隐呈现出一个始终如一的精神形象,甚至可以提供给精神科医生,作为家庭创伤、童年阴影的案例进行分析。
但是……“但这都不是我的心的形状……”斯汀在《心之形》里唱。
二十四年里,我常常会想起农场的春天。石蒜兰、蒲公英、火绒草一起开花,云低低地垂在空中,像是银子的制品,走在旷野里,隐隐听见什么地方有轰轰的声音,水声,或者雷声。还有秋天,一种红紫的矮草覆盖满山坡,根须苍劲结实,叶子蜷曲着,开着小花,或者小小的穗子。许多许多,几千几万几亿棵,充满柔情地覆盖在柔缓的山坡上。直到现在,我还能清晰地想起它们的形状,从叶脊到叶子边缘的颜色变化,叶子的纹路在手里的感觉,还有那种被红紫的细草覆盖的山峦在落日里的那种苍茫和神秘。但一种“我怎么可能经历过这一切”的怀疑瞬间到来。这些景象,或许经过了我的篡改、修饰,或许从来就不曾存在过。
时间,让过去成为异域。一个没有可能经历过的异域。
所以我一直用小说化的方式来写散文,固然是我的小说力比多没个地方发散,也是因为这种隔膜,这种对异域的隔膜。我不确定它是不是存在过,就只有把它变得陌生,把自己变成被叙述的人,以说明我的不确定,以确保我的诚实。
但这还不是我的心的形状。
甚至后来的经历也不是。
2005年、2006年(后来是2007年、2008年),我彻夜没睡,但早上还是醒来了,凌晨六点,天有种昨夜暗暗修补过的、稚嫩的、多汁的蓝,附近的KTV,唱了一夜的人们还在唱,带着包厢里的那种混响。心脏紧扭着,像是一股橡皮筋搅在一起。
但这还不是我的心的形状。
甚至这些文字也不是。2000年开始,它们陆续发表在《散文》、《人民文学》、《天涯》、《大家》、《母语》以及《文学界》、《江南》,还有颜峻主编的《书》上。它们有别于我写的那些娱乐、电影、音乐类的文章,它们是我的黑桃,我的红心,我的方块,我的梅花,但还不是我的心的形状。
有的时候,写得越多,隐藏得也越多。即便是自以为最诚实或者最无耻的袒露,也还是一种隐藏。袒露是最大的隐藏。
“这只是几个音符,几笔颜色。一个#F,bB,一道稍纵即逝的金黄色。或者,是那已经脱离了地球,向着黑暗的宇宙折射而去的光柱里,翻滚的形象中,扑朔迷离的一个。”
但还不是我的心的形状。
要特别感谢与这本书有关的朋友和老师们,颜峻和乔颖,《散文》杂志的刘雁老师,李敬泽老师,还有老友张海龙,这本书中的大部分文章能够落实到纸上,是因为他们。而它最终能成为一本书,要特别感谢三联的黄韬先生和彭毅文,他们接受了这部在写作取向上多少有点古怪的稿子,毅文无数个短信和电话的催促和讨论,则让它渐渐面目清晰起来。最后要感谢的,是阿涩(多西)——他用一周时间,专门为这本书画了一幅画作为封面,还有沈遇(江湖),他先后设计了二十个封面供我们选择,那棵泡桐树、白色的花串、树下的少年,玫红色的书名,非常妖娆阴郁,显然,他们比我更懂得属于我的颜色和形状是什么。
2011 年4月11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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